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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二十一期
吴文俊忆陈省身

来源:https://www.cctv.com/


解说:今年86岁的吴文俊院士,至今还记得半个世纪前,与恩师陈省身的第一次见面。

吴文俊: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陈老,这次见面对我一生的工作,带有决定性意义的。

解说:抗战爆发后,吴文俊被迫中断了自己钟爱的数学研究,在上海租界的一所中学教书,1941年由于日军侵入上海租界,吴文俊一度失业,全家生活也处于困顿之中。为生计所迫,半年后吴文俊再上讲台,繁重的教务工作,令他有五年半的时间没搞数学研究。

吴文俊:那是因为抗战,所以没法搞数学,而且生活上面也有问题了,所以主要是在一些初中教授兼职教务员这样维持生活,根本谈不上搞数学,数学全部都丢光了。那时候忙于谋生。

解说:1946年,抗战刚刚结束,吴文俊迫不及待地在上海临时大学恢复了自己的研究工作。然而,他没有想到,自己孤独一人摸索的结果,却是陷在数学名词的倒来倒去之中,钻进了牛角尖。更加强烈的精神痛苦每时每刻都在折磨着他。正在这时,一个机缘使他结识了刚从北平清华大学到上海组建中央研究院数学研究所的陈省身。陈省身当时在国际数学界因为完成了“高斯—博内公式”证明及构建陈氏理论而闻名遐迩。

吴文俊:西南联大的同学就陪我一起去到陈省身家里,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陈老,我记得我带了我写的自学的东西给他看。他认为,我提纲上面也有,说我的方向不对,指的路子不对。这个对我有很大的影响的,你搞数学,挑些什么样的道路,走方向是很重要的,搞的方向不对,一辈子也没有什么前途啊。那个时候我自己学习拓扑学了,我因为从学校里面一步一步走上去,自然而然搞的这个拓扑学是点结拓扑学,这个比较专门了。陈省身认为,你走的点结拓扑学这条路不对,你应该走代数拓扑学这条路。不能搞点结拓扑,点结拓扑就是来回倒这没意思。

解说:一句方向不对,让吴文俊大梦初醒。与此同时,一个更加大胆的从师念头在吴文俊心头升起。

吴文俊:记得当时我就提出来,我知道他是在中央研究院办数学研究所,我说是不是可以到你的研究所来学习?他当时没说,到后来我走了,在门外,告别的时候,他说了一句,他说你的事我放在心上。

解说:走出陈先生大门没有多少日子,吴文俊就接到了中央数学研究院的通知。

吴文俊:他叫我到那里去上班去。这是我到那个地方去做他的学生了。我数学放弃不是心甘情愿的,这是苦闷了好些年了,没有办法只好丢掉了。这是违背自己的愿望的,后来等于是从火坑里面逃出来了。

解说:此时的吴文俊,内心充满了阳光。不仅数学研究方向得以明晰,生活状况也因为成了陈省身的学生得以改善。他每天泡在图书馆里如鱼得水,研究工作突飞猛进。

吴文俊:他把我安排到图书馆里面。我是非常高兴了,放到图书馆里面我可以随便,书架子上面的书可以随便拿过来看。对我是最合适的。我在图书馆里东看西看,除了陈先生指的我教我学的以外。因为我那个全部的书都包在里面,杂七杂八看得多了。有一次因为经常提到一个叫纤维从(音),我就不知道怎么回事。有一次我见到他,我就问了他一下,什么叫纤维从(音)?陈先生非常高兴,因为陈先生很大的成绩,就是因为在纤维从(音)他上面的,他作出的贡献。使得这个陈先生的名字全世界都知道,这个比较概念,比较难懂了,所以他在讲课的时候也没有提到。我现在主动去问他了,什么叫纤维从(音)。他非常高兴。

解说:在中央研究院数学研究所,吴文俊有很多时间和机会向陈省身当面求教,而陈省身也渐渐喜欢上这个勤奋的年轻人。随着和陈省身越来越多的接触,吴文俊更加感觉到他在数学领域超强的能力。

吴文俊:他有一个能力,我觉得是别人很难做到的。他能够很快就把你带到最前沿,正在大家都在共揭(音)的地方,所以你就可以比较快的前进了。一般人是做不到的。他跟你磨咕,跟你上课,教这个教那个,教了一大堆的东西,然后慢慢一步一步跑到接近前沿。他可以很快,一下子送到你前沿。所以我在中央研究院,我是前后不过一年,我就可以一直跑道纤维从(音)了,就是刚才说的纤维从(音)了,他就是有这个本事啊。

解说:1947年,陈省身推荐吴文俊到法国留学,师从当年陈省身留学时的导师嘉当的儿子小嘉当,可安排他去的地方却不是巴黎,而是法国边境的斯特伦斯堡,这让吴文俊有点纳闷,为什么要送他去那么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直到几十年后,陈省身回国定居天津南开,这才把吴文俊当年的纳闷解开。

吴文俊:安静,这是可以说,那的确是很安静。

解说:去清静的地方,专心致志做学问。陈省身的许多方式在当时可能会让人摸不着头脑,但事后如梦初醒,感觉到实实在在的温暖。此后几十年,在大师的指引下吴文俊不仅对数学的主要领域-拓扑学做出了奠基性贡献,70年代后期又开创了崭新的数学机械化领域,建立了“吴公式”、 “吴方法”、“吴中心”,更在国际数学界形成了“吴学派”。近代数学史上第一次由中国人开创的这一新领域,吸引了各国的众多数学家前来学习。

吴文俊:我想他是非常能帮助人的。乐于助人,并不是对我这样,对许多人他都帮助人,受到他帮助的人不计其数。我是其中受他帮助之一,假定说没有人推荐到我他家里面,我可能还到什么中学里面去继续教书。当教职员,当一辈子,教学工作。

解说:陈省身,中国科学院外籍院士。他在整体微分几何上的卓越贡献,影响了整个数学的发展,是享誉国际的“微分几何之父”。2004年12月3日晚7时14分,93岁的国际数学大师陈省身因病医治无效,在天津南开大学与世长辞。 这个消息传来的时候,86岁的吴文俊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因为就在两周前,他刚刚去天津看望过陈省身先生。

吴文俊:主要都是他讲,精神好得很。他精神非常好根本没有想到他会突然病。

解说:手指着跟恩师的合影,吴文俊无声地缅怀自己的恩师。对于一位已经86岁的老人来讲,悲痛在这个时候似乎并不浓重,重要的反而是在思考恩师走后,给这个世界留下了什么?

吴文俊:到90多岁了他还在那儿钻研一些比较艰深的问题,这个精神我觉得应该大家都学习的。我经常说外国的数学家都是早熟早衰,我非常反对。早熟没什么不好,当然好了,但是也不能早衰。60岁以后是工作的黄金时代,他比较成熟了,应该最可以发挥的时代。

解说:一位已经86岁的老人,谈着自己已经永远93岁的恩师。岁月在他们研究的数学领域,似乎走得太慢。可也许正因如此,他们的人生精神,才能始终保持着一种永远的年轻。

吴文俊:中国有句话是潜移默化,有些是无形之中的,对你思想上面,工作方法上有影响。不是说很具体的实实在在,是潜移默化。

(来源:央视国际2005年9月13日 采编:张国)